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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醬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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驢車的掌鞭是個五十歲上下的老者,穿青布棉襖,下著過膝長褲,戴六合小皮帽,雙手揣在袖子裏,笑起來很和氣。

韓氏把鋪蓋行李抱上驢車,再把雲英塞進鋪蓋裏,裹粽子一樣裹得嚴嚴實實的,拍拍她的腦袋,“坐好了,別亂動。”

雲英也想好好坐著,但是道路崎嶇,驢車實在太顛了,走不了多遠她就滑了出來。韓氏一次次回頭把她按回去,後來突發奇想,找掌鞭要了草繩子,準備把她和鋪蓋綁到一塊兒,那樣省心。

雲英搖頭拒絕,雙手緊緊扒著鋪蓋不放,把她綁在行李上,也虧韓氏想得出來!

韓氏這人不拘小節、粗心大意,在群牧所的時候,一忙起來經常忘了還有雲英這個女兒。有一次雲英躺在樹蔭下的石凳上午睡乘涼,韓氏幹活回來,一屁股往她腦袋上坐,幸好她躲得及時。

她能順利長到七歲,著實不容易!

韓氏怎麽扯雲英都扯不動,不禁氣笑了,一巴掌拍向她蘆柴棒子似的胳膊,“力氣倒是大!”

她心裏暗暗琢磨,看來大丫還是適合上竈,顛勺的不就是得力氣大麽?

母女倆僵持著的時候,王叔和掌鞭的老者一遞一聲說話,先是討論今年的天氣和收成,然後說到家裏的人口嚼用,慢慢的說到京師裏的幾樁大新聞。

雲英一開始沒註意他們在說什麽,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,霎時一怔。

崔南軒又升官了,他現在是禮部右侍郎。

“崔大人是個好官!”掌鞭的笑瞇瞇道,“自從萬歲爺爺登基以來,沈閣老和崔大人做了好幾件造福萬民的大事!起先縣裏的差役領著書算和公正來村裏丈量土地,裏長都嚇得尿褲子了!哪曉得官爺不是來收稅的,不僅不收稅,還免稅呢!如今陜西、河南都不用交丁口稅了,夏稅、秋糧、徭役,全都折算成銀兩、絹布,從今年起,多生的人口,永不加賦!”

王叔哈哈笑,“老哥,我們黃州縣前年就如此了!還有更早的,聽說南邊蘇州府、湖州府的田賦、裏甲均徭,還有雜泛什麽的,全部統一征收,押送漕糧、修路、架橋、鋪路的事,都由官府費鈔雇勞役!”

掌鞭有點不好意思,撓撓後腦勺,甩了幾個鞭花,咧嘴笑道:“這日子啊,是越過越有奔頭,這不是快年底了麽,家裏沒啥活,老漢我出來掙點鈔,明年好再買幾畝地。”

王叔平時不言不語的,鋸嘴的葫蘆一樣,但說到莊稼糧食,立馬像變了個人,左一句,右一句,和掌鞭聊得熱火朝天。

雲英抱緊鋪蓋,默默聽他們交談。

掌鞭把崔南軒誇了又誇。

裁汰冗官、改革稅賦、重新丈量土地……

每一項改變都有利民生、有利國朝,這兩年光是賦稅收入就翻了一番。

王叔跟著附和,兩人對崔南軒推崇備至,倒是把內閣首輔沈介溪給忘了。

群牧所周圍是一大片牧場,遠離城郭,雲英這三年來從沒踏出過群牧所一步,崔南軒這個名字,她已經很久沒聽人提起了。

崔家家道中落,崔南軒當年上京趕考時靠幾雙草鞋走到京師,深知民間疾苦。早在高中探花之前,他就準備好要上書皇帝,勸皇帝免除苛捐雜稅,改革吏治。

那時還沒放榜,他確定自己一定名列前茅,他少時就有神童之名,向來不懼任何考試。

曾有人評價他恃才傲物,輕浮自負。

沒想到他真的做到了。如果說扶持新君登基讓他得以嶄露頭角,那麽這幾年他力排眾議,不顧權貴們的威脅,下達這一樁樁明顯會侵害地方縉紳利益的新策,震懾拖沓成風、屍位素餐的官員,使氣象為之一新,真正讓天下人認識到他為政的能力和手腕。

崔南軒是個狠決之人。

雲英想起最後一次見父親魏選廉時,順天府迎來入冬的第一場雪,夜色深沈,雪落無聲,魏府大門緊閉。她在巷子裏等了半個多時辰,雙腿凍得失去知覺,魏選廉這才肯出來見她。

先帝生前未立太子,遽然駕崩,朝堂震蕩,內閣大臣和六部官員為了各自擁護的皇子鬥得你死我活,京師風雲變幻,才不過幾天的工夫,什麽都變了。

父親兩鬢斑白,像是老了十多歲。

雲英淚如雨下,魏選廉卻微微一笑,塞了只紫銅暖爐到她手心裏,“英兒,為父是榮王的老師,皇上下令抄了榮王滿門,接下來該輪到為父了,君要臣死,臣若不死為不忠,魏家躲不過……聽爹的話,以後別來了,你是崔家婦。”他摸摸雲英的頭發,為她撣去鬢邊的雪花,“崔南軒和皇上有半師之誼,皇上信任潛邸舊臣,以後他必會受到重用……別怪他,為父和他各為其主,他有他的難處。”

第二天,魏選廉便被禦前侍衛活活打死。

他明知魏家岌岌可危,還笑著勸雲英回崔家,叮囑她莫要因為娘家和丈夫生分疏遠。

雲英是內宅婦人,不懂朝政之事,只能變賣首飾衣裳,托人上下打點關系。

可惜為時已晚,她母親阮氏何等剛烈,錦衣衛奉駕帖上門,指揮使還沒走到垂花門前,阮氏便帶著魏家女眷自盡了。

娘家人的死訊和朝廷誥封的鳳冠霞帔同時送到崔家,街坊鄰居上門道賀討果茶吃,雲英竟出奇的鎮定平靜,甚至連眼淚也沒流一滴。她讓丫鬟招待左鄰右舍,自己回到書房,想給崔南軒寫一封信,枯坐半天,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,墨汁順著筆尖往下淌,早把毛邊紙染黑了一大塊。

最後她只帶走那只暖手爐,那是魏選廉給她的。

魏選廉曾對她說,崔南軒胸懷天下,少時受些磨難不算什麽,只要時機到了,他一定可以把握住機會,扶搖直上,從此天高海闊,任君翺翔。

“他日後一定是個真心為民的好官。”即使和女婿政見不合,魏選廉依舊欣賞崔南軒。

……

王叔還在和掌鞭大聲說笑,韓氏最愛熱鬧,忍不住扒開車簾,問道:“那崔大人今年真的才二十多歲?”

二十多歲,一般人還在為科舉考試寒窗苦讀,崔大人竟然已經當上禮部右侍郎了!

掌鞭笑答道:“千真萬確!崔大人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爺。聞喜宴上先帝為進士老爺們簪花,看到席上的崔大人,嚇了一跳,要不是崔大人已經娶親,先帝想招他做駙馬咧!”

韓氏聽到最後一句,明白崔大人最後沒娶到公主,大為惋惜。窮書生赴京趕考,一舉成名天下知,功成名就,迎娶公主……這樣的故事才更完美嘛!

一旁的雲英緩緩閉上眼睛。

魏氏已死,崔南軒現在一日千裏,炙手可熱,再不是當初那個穿補丁摞補丁的舊袍子、踏草鞋、背一袋燒餅進京的窮書生,想嫁給他的侯門閨秀多如過江之鯽。

不過雲英可以確定,崔南軒一定不會娶公主,他向往的並不是富貴風光,他有更大的野心,更高的追求,區區一個駙馬之名,他不屑一顧。

魏選廉勸雲英不要因為崔南軒見死不救而遷怒於他。父親不明白,那時候她根本不在乎崔南軒的選擇是什麽,魏家得罪的是天子,這和崔南軒無關。

魏家和崔家是同鄉,兩家長輩曾定下一樁兒女親事。後來崔家落魄了,崔老太太賣了祖宅,帶著兒女們去外地投奔親戚,兩家自此斷了聯系。

雲英十三歲那年,崔南軒忽然找上門向魏選廉提親。

魏選廉看崔南軒一窮二白,又多年不曾來往,猶豫不決。

那時兵部尚書家也在和魏家議親,尚書公子一氣之下派兵圍住崔南軒住的野寺,逼他交還崔魏兩家的信物。

崔南軒斷然拒絕。

雲英從小受母親阮氏教導長大,女紅針織,樣樣出挑,一言一行都符合母親的要求,從不越雷池一步。

阮氏要求她履行兩家的約定嫁給崔南軒。

魏選廉把她叫到跟前,和她說崔南軒窮得連客棧都住不起,問她怕不怕。

她回說:“爹爹,女兒不怕吃苦。”

魏選廉長嘆一聲,回絕了兵部尚書。

第二年,雲英嫁給崔南軒,陪嫁的只有兩箱衣裳,幾件簡單的首飾。

崔南軒少年成才,難免孤傲,不願落一個依靠妻族過活的名聲,拒絕岳家資助。魏選廉擔心小夫妻因為嫁妝的事生嫌隙,幹脆什麽都不讓雲英帶走,全部封進庫房裏存起來。

等崔南軒高中探花的時候,魏家才把雲英的嫁妝送進崔家。

那幾年,雲英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,學會怎麽燒火做飯,怎麽鋪床疊被,怎麽用最少的錢鈔買到最新鮮的菜蔬,怎麽把苦澀的野菜草根腌制成爽口的醬菜……

她沒有對不起崔南軒的地方。

離開崔家的時候,她心裏沒有一點留戀,一絲一毫都沒有。

娘家人全部命喪黃泉,她心如死灰,沒有力氣去恨別人。

早就沒有恨了,只剩下漠然。

出閣之前,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,聽父母和兄長的話。嫁人以後,她的榮辱全部寄托在丈夫崔南軒身上。

娘家有難,她除了哭著求丈夫出手相助以外,什麽都做不了。

她是魏家的小女兒,是崔南軒的妻子崔魏氏,唯獨不是她自己……身如浮萍,隨波逐流。

其實她不喜歡阮氏教她的那些規矩,她討厭整天圍著竈臺忙活,她累了,不想繼續折磨自己。

然後她死了,成了傅家大丫。

驢車行駛在曲折回環的山道之間,山風扯動車簾,幾粒雪籽爭先恐後飄進鋪蓋卷裏。

韓氏心疼得不行,這幾卷鋪蓋可是要一直用到開封府的!她張開手腳,整個人趴到鋪蓋上,試圖用自己的身體保護行李,免得雪水打濕鋪蓋。

雲英搖頭失笑,靠到韓氏身邊,摟住她的腰,兩個人擠在一塊兒暖和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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